【史俏史】悲画扇

——“长生长漂泊,复醒复作客。”*

 

 

茫然草原之上,有一条人影伫立。这里正是中苗边界之地,荒无人烟,举目所见唯有不尽的碧寒天,黄叶地。青年人的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,他却起了为自己寻找一名后人的心思。即是说,有心求死,肩上重担仍要传承。

 

他遇到师尊时,觉得在此人温和而敏锐的表面下,有深重的悲哀无时无刻不在浮动。那究竟是对于未来,还是对于这个人世间,又或者对于心中那个人相关的故事,他不曾得知。因为那时,他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,说是无忧无虑,其实他擅长忍耐,不懂得怨恨。

有一日,他好心反被误,见他只字不提委屈,师尊摸了摸他的头顶。

他抬头发现师尊并没有看自己,而是望着远处,眼底若有泪光,一瞬即逝,仿佛是他的错觉。

 

“想不想听个故事?”

师尊常常同他讲故事,他猜测那应该是师尊的经历,只不过真假掺半。他点点头,今日的战韬便是学到这里。外面在这时下起大雨,他替师尊关上窗棂,阻绝斜雨纷飞,回头而望,他发现师尊天生的白发中隐隐有银丝。

他对师尊说,原来无论谁变老,都会生华发。

 

“有一个人,他很爱很爱自己的父亲。”

“但那都已过去。他的父亲不久前去世,所以,这就成了个故事。”

“我说的爱,并非你对于你的父母之爱。他知道很不应该,但他的感情依然超过了孺慕之情的范畴。并且再也没有重见天日。”

 

该从哪里说起…对了,那时,他同样发现了父亲发间的银丝,产生了同你一般的想法。原来父亲也会变老,这话听上去很天真,人人都有生老病死,凭什么他的父亲就可以例外呢?只是,他的父亲是个很伟大的人,能够以一人之力挑起济世使命,这样的人,是不被允许衰老得太迅速的。

他的心中充满酸痛,一半是亲情,一半是难以言明的心绪。


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
 

师尊的声音伴着雨点,滴滴答答。

 

 

俏如来的渴盼还没有走到尽头。

 

身陷魔世,以他们二人的能为还不至于虚弱得丧命。何况还有诛魔之利护身,无法杀尽的敌人在止戈流之下亦无处遁形,彻底地灰飞烟灭。

自从落入此地,他们就没有终止过流浪。起初感叹于蓝月奇特,如今能幕天席地而眠,挤在一处。这是人族的本能,陌生而黑暗的环境下,让人依偎同类的温暖,得以互相扶持。

不能讲这段时光最为美好,他们无法毫不顾虑苍生安危,且每日都危机四伏。俏如来从魔兵口中逼问得知人世状况,屠杀、劳役,生灵涂炭。一切都应验了最坏的假设,俏如来和史艳文却都无能为力。

找不到回去的方法,便从脚下重新开始。在策略上,他们默契地一致。

他们寻找着与魔世之人合作的可能性,经过数日情报整合,将目标放在了幽暗联盟身上。至少,作为三足鼎立之一,幽暗联盟尚且有商议的余地。

 

路上仍旧且杀且行,拖着伤痕累累之躯,俏如来提议在幽暗联盟边界休整,次日再入城。史艳文欣然同意,若一人独行,他断不会停下,但深知爱儿担忧神情,无私如他,也不得不照顾家人的体谅之心。

 

夜里,他闻到父亲身上的血腥与泥土气息。俏如来并非第一次意识到,身边这个人不是完全光鲜洁净的,至少现在不是。

一开始,他就见到了父亲过于高大的身影,身量颀长,遮住了一点他喜爱的阳光。而后他被抱起来,得到了更多更暖和的太阳。

来去匆匆,即便如此,他依然记得那个背着光看不清面容的人就是他的父亲。

在父亲到来之前,他便有预感,或者说是期盼着这个形象变得具体而生动。

后来他见过父亲的伟岸、困顿和为难,他想,一个人不应该只凭自己的双肩就担负起天下兴亡,就算他的能力很大很大。

但后来他明白了,所以他开始动用自己的羽翼,尽一切可能,为着这条路。

 

他被一阵压抑的咳音唤醒,看到有暗色的血从父亲唇边流下,常有之事,每每都会心悸。他无法劝阻亲人不去逞强,就如同现今他也不能是父亲完全的儿子。

天下人的史君子,天下人的俏如来,始终不能正视那一条血脉。

正因如此,自己才把这份留恋变化成更复杂的东西了吗?

俏如来这样想,拈起一段落在父亲身上的银色发丝,藏在了衣物中。青丝染霜,留给他们的时间究竟还有多少,他忍不住想再抓紧一些,却担心掌心的水流无法攥住。

 

后来他们为幽暗联盟所接纳,史艳文也肯好好休养。一轮蓝月升起,俏如来端着药汤进入史艳文的房间,他的父亲正在读魔世典籍,长发散落。

察觉到他的到来,史艳文向他偏头一笑,向他伸出了一只手。

俏如来觉得窒息,好像自己的心脏被对方一手在握,完全地掌控了它跳动的频率。

那个人伸出的手接过药碗,一饮而尽。而后,这只手,它终于落在他的发丝上。

俏如来天生的三千白发如瀑,区别于那个人乌发间的银丝。他的雪白是皎洁,而非象征衰老。但那个人除却这个也未见衰老,依然有力、聪慧。史艳文的双手因习武多年是粗糙的,不过十分修长,握着书卷莫名文气,干燥而温暖。

他的手指很快穿梭过俏如来的头发,而后又是吻。

一个落在额头,不掺杂任何私情的祝福之吻。流落生涯的惺惺相惜,促使他给了这样温情的吻。

对于俏如来而言,世界不过是那个人的一只手,朝向他,就可以牵引他的全部。

于他人而言唾手可得的寻常,于他们却是再珍贵不过。俏如来忍不住去抱住父亲,心跳靠近,彼此的体温透过肌肤毫无阻隔地融合。我不能失去他,俏如来想。但我必须可以失去他。俏如来闭上眼睛,如此一来,魔世的夜晚便走得慢了一些。

 

得空,史艳文会教他纯阳掌,一招一式。俏如来虽非纯阳功体,但掌握要领很快,至少,性命攸关时刻非常管用。暗盟这段时日,俏如来同鬼飘伶切磋,得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青睐。

魔伶。父亲袖手旁观甚至乐在其中的模样让俏如来十分头痛,他对魔伶止步于欣赏,最多是钦佩。而魔的感情向来极端,来得热烈,常常打得人不知所措。

俏如来素是行事委婉,于是意在拒绝口难开,他忽然觉得心头十分复杂。魔伶在他眼中成了另一个自己,一个敢爱敢恨,把自己的一切都敞开给对方的自己。多么弄人,竟然立场调换,体验着父亲可能有的为难。

 

在准备前往魍魉栈道之前,史艳文没有告诉俏如来,他探听到了怎样的一些消息。比如路途所遇,以及只能容许一人通过,皆未告知。他相信即使不言明,俏如来也能凭借自己的判断做出正确预估,更重要的是正确的取舍。

这想法没错,俏如来的确不曾辜负他的期望,连一个眼神都没有,俏如来在很早之前就领悟了。

只是,由于时机将近,俏如来心中的某根弦也在轻轻随之颤动。破土而生的冲动织就一张作茧自缚的罗网,他开始长时间地望着父亲的背影,试图把这一切都刻印在脑海里,最好是永存在视线中。

后来不仅仅是背影了,侧颜、正面、每处细节。

有时是蓝月月光下的长长影子,有时则默不作声地描摹父亲身上的饰物,做到把梦中的幻影都变得那么真实。

对此,史艳文毫无办法,但他必须有所行动。走到这一步,他们必须排除任何影响,哪怕只有分毫可能,哪怕抉择是痛苦的。况且,于人伦,于义理,超出界限的恋情都不可能被允许。

 

他所有能给自己的长子的,唯有成为他护世之路尽头的道标,甚至仅是分岔口的指示。

史艳文记得,青年时的一个春日,他回到了与妻子的家,一颗小小的脑袋从门内探出来偷窥。他还没有迈入门槛,便见得白色的团子回身跑进去,心想孩子少见父亲,果然认生。正在苦笑,却是夫人牵着孩子的手一起迎了出来。

“是精忠同我说的,说爹亲回来了。”

“只是听见脚步声便确定是我吗?”

他俯身询问,白色团子点了点头,眼睛里盛满阳光。要是可以一家隐退,再也不卷入任何江湖纷争,只给妻子一个可靠的港湾,只给孩子一个毫无残缺的童年…这样的事,史艳文并非没有想过。但这样做,史艳文也将不是史艳文了。

认清楚了难两全,他便想着弥补。

偶尔归家,极偶尔过夜,到后来遭到陷害锒铛入狱,除了史艳文自己,没人知晓他到底有没有想过妻儿。

 

“精忠。”

他的父亲叫他。他说,我在这里,爹亲。

“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?你还很小的时候。”

父亲开始变得喜欢回忆往昔,当他说起那些经历,用最平淡的语气,俏如来仍然觉得心绪跌宕起伏。他期待父亲再讲他幼时没能参与的事,用这样的方式,仿佛可以让自己在对方的生命中多一些时间,多一些交集。

“那天已经很晚了,你在我的怀里,父亲指给你看天上的星斗。”

俏如来怔住了,这件事在他心中依然清晰,犹如昨日。于是他回答,孩儿记得。

他想到,史艳文在此刻提起这件事一定是意有所指,否则怎么会突然说起,那个平平无奇,但正因平凡而弥足珍贵的夏夜。

那个夜晚,蟋蟀的叫声杂而多,但因为父亲的声音而变得渐渐远去,显得不那么重要。

史艳文教他如何识别星宿,如何通过北斗七星来判断方向,而星星又会在何时出现在何方。

他记得,史艳文说,精忠,如果迷路,不要害怕,想起爹亲所说的。

父亲还说了什么呢?

“还要记住,我和你的母亲,是你永远的家人。”

俏如来听了出来,这铮然入耳的弦外之音。

如果你无法割舍,父亲会替你做。俏如来无言,知道这几日的出格目光终于被揭发,父亲需要在事情变得无法回头之前及时悬崖勒马。如果有太深的眷恋,必定会增加弱点,同时在关键时刻犹豫。他们不应该有犹豫。为了剔除一切因素,包括俏如来眼中清澈可见的恋慕,史艳文的答案如何并不重要。

 

“但是,孩儿可以有一个答案吗?”

魍魉栈道上,他们背靠一棵参天大树休憩,俏如来突然开口。

他们中间隔了足够四五人合抱的树干,俏如来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,不过他心知这句话对于史艳文而言并非尘埃,因为这沉默是最好的回答。

沉默表示心有不舍,并期望阻绝他的希望。

俏如来抬手轻轻抚摸额角的魔瘟,眺望翻腾的滚滚云海。他率先站起身来继续向前,留给父亲单薄的身影。

白色的衣袍,似乎马上就要消失在白茫茫中。

 

自从回到人界,几乎忘却多久没能合眼,俏如来的疲惫也已积攒到极限。他毕竟是肉身而非钢铁,在金雷村外的树旁,他在阳光下沉溺了。人世的阳光,俏如来在熟悉的温暖和气味中慢慢睡去,眼皮沉重,带着他一直掉进噩梦里。

他回想起正气山庄的槐树,那棵树在他到来之前就在那里,安静地生长着。他现在还不能回去,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生死未卜,正气山庄里还留存一瓢回忆。

父亲的衣衫染血,声音闻者心惊。俏如来立刻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,这一幕不断地重演,他身在其中,又在其外,只能做无能为力的旁观者。

 

此后岁月里,依然聚少离多,命途两拆。

九界风波永远不会止息,恩恩怨怨,爱恨情仇,人心所在。最后一次见面,俏如来回想,是正气山庄的槐树下。父亲看起来等了他许久,俏如来风尘仆仆,携着还没来得及褪净的血污。

史艳文说,打算启程远行。先回江南住一阵,如果母亲愿意,就与他同行。侠客终究更习惯于流浪,飘萍无依,他本来不该生根。

俏如来自然不会反对,他欣然接受了这条通知,以为从今尔后能够释怀。毕竟他执着平生也没任何结果,现下,他应该心满意足。你完全不能够奢望这个离去之人回执给你等同性质和分量的感情,爱着他的人全都一早就清楚。

 

马车压过向南而去的路途那天,俏如来没有赶去送行。

他想起来,父亲曾经对他说的。

 

“己身唯一可选,只剩如何走向终结。”

 

他一直没有勇气舍弃。

 

身为墨家钜子,维护九界安定是职责所在。而大多数时候,这职责其实早压得他喘不过气,只不过他忘记了曾经如何畅快、自由地呼吸。如果舍不下,总还有一股力量支撑他前行。

可是,这股力量轰然倒塌,如同天地倾覆,不可逆转。

俏如来甚至可以接受自己猝然离去,都无法接受史艳文的离开。毕竟,毕竟他的父亲是再无人能在其左的天才,毕竟他本来就应当长命。杀孽都由俏如来还尽,为何带他走得这样早呢?

是伤,是病,是老,还是应天命之召?

俏如来感到心府与头脑一起嗡鸣,但他始终没有倒下。即使瞬间被挖空了心肝,他也没有失控。俏如来很快想到很多需要处理的余波,他已经不需要告诉自己要冷静。于是他的身形晃了晃,未见一滴眼泪。

 

停棺、下葬、接待慕名前来吊唁的人群,他独自完成了一切,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棺柩内一眼。俏如来想要说服自己那不是自己的爹亲,然而连遗容都是他亲手整理,这么单薄的念想,无法抵御强烈的悲哀。

这般悲哀并非一瞬,而是日积月累。

他又死了一次。

 

 

“他是个不饮酒的人,酒,会影响人对大局的正确判断。”

“但在父亲死后,他在院落槐树下埋入一坛酒。”

“或许在自己的使命达成后,他就会喝掉那坛酒了。”

 

“故事听完,便去休息吧。”

日近傍晚,昏暗的阴天让人心情灰败,师尊说完就掩门离开了。他在窗台边偷看,师尊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雨丝中变得朦胧,没有撑伞,白的色块没了界线。他提着伞追出去。当伞面在师尊头顶撑起时,他乍然看见师尊的脸上有水痕。

师尊笑了,他从没见过师尊这么凄凉的笑容。

“很快,我就可以见到他了。”

他很快醒悟这句话的深意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回到檐下呆望,凝望师尊渐渐远去走出院落的背影。槐花被雨水打落,一整朵一整朵的,落在树下成了泥。

那么,我必须进步得很快,很快才可以。他想。

 

十几年光阴飞逝,墨狂血继,新一任钜子诞生。

 

 

*题记:《寻常歌》——不才

评论(2)
热度(32)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九夏三伏 / Powered by LOFTER